专访日本旅行者河原启一郎
“忽视需要帮助的人是最糟糕的”
文：陆彦 摄影：李威娜，其他图片由河原启一郎提供
河原启一郎（Kawahara Keiichiro）就是那个自行车被偷又失而复得的日本人。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在中国旅行的 3 年里，他去灾区做志愿者，向街头无意碰见的人伸出援手，为老人和孤儿送去快乐。
11 月 16 日，河原启一郎在上海举行了一个旅行理念和志愿者经历的分享演讲会。
11 月 16 日晚，上海。
河原启一郎与一些朋友分享了他的旅行理念和志愿者经历。这个小分享演讲会是他的台湾朋友 Harry 组织的。本来，演讲会地点定在 Harry 朋友的公司里。但是随着闻讯赶来的朋友越来越多，场地很快就不够用了，只得改到咖啡馆。
河原启一郎曾以“丢车哥”身份闻名国内媒体。但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河原启一郎强调，他的自行车是被偷掉的，不是丢掉的。“丢”和“被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自行车被偷后，朋友的朋友花钱从黑市上“赎”回了他的自行车，而并非当地警方“找”回的。虽然如此，河原启一郎对包括警方在内所有人的努力公开表达了感谢。随后，他留在武汉，对帮助他找回自行车的 30 多个朋友，挨个登门致谢。结束后方才再度踏上旅途。
随着在中国旅行的开展，他与众不同的旅行理念逐次付诸实践，作为志愿者，对中国灾区的支援和遭遇让他再度成为新闻人物。国内外多家知名媒体跟踪报道了他的专题故事，一家知名电视台两次对他作了专题报道，TED 和一些电视台也邀请他前往就旅行理念和志愿者经历作演讲。
河原启一郎在云南省福贡县上帕镇木古甲村支援那里的村民。类似木古甲村这样没有户口的有十万之众。
做志愿者的缘起
辞去工作后，河原启一郎前往东日本大地震所在地以及和歌山县台风受灾地当志愿者。辞去工作 6 个月后，他从大阪湘南骑自行车开始出发，然后搭乘轮船来到中国。
这辆自行车是他在日本买的，适合长途骑行。河原启一郎曾在微博里这样描述过它：“公路车很快，但轮胎过细承受不了行李重量和路上颠簸。山地车不适于长时间旅行，因为没有充足的货架，也因为它过粗的轮胎以及直柄车把等不实用的装置。最重要的是长时间保持这个骑姿会造成身体伤害。最适于旅行的是结合公路和山地车优势的‘旅行车’，很多环游世界的单车手会骑它。”这样一辆自行车价值不菲，折合人民币 16000 元。难怪爱车被偷后，河原启一郎痛下决心：不找到这辆自行车绝不离开中国。
在这次旅行前，河原启一郎已经多次出门旅行，去过美洲、亚洲等地的很多国家，旅行经验和志愿者经验都很丰富。2006 年，当时还在大学学习会计的他去柬埔寨支教时，在贫民窟遇见了一个 7 岁的小女孩。她是一个可爱开朗的孩子，但是右腿膝盖以下都没有了。河原启一郎去她家，和她父亲交谈，知道了孩子失去右腿的原因：孩子 4 岁光脚在垃圾山上走的时候被锐器划伤了脚，当时只是很小的伤口。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其他地方，大人肯定会带着孩子去医院消毒、涂药、治疗。但是生活在贫民窟里垃圾山旁边的他们，没有药，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医院治疗这回事。不幸的是，随着伤口化脓感染，孩子的脚慢慢变黑，连走路都变得困难。村里老人说，这个孩子的脚如果不切除，可能连命都保不住。父亲不想失去女儿，决定亲手把女儿的脚切除。但那位父亲不是医生，没有麻醉，也没有医疗工具。
河原启一郎在云南省怒江送给孩子们小礼物。
河原启一郎多次在访谈、讲演中谈到这件事情。对来自日本的河原启一郎来说，这件事深深地刺激了他，并改变了他的想法。“我无法想象孩子的痛苦；更无法想象那位父亲，当他亲手切除女儿的脚时，心里的痛苦。”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和教育相比，如果孩子的命都没有了，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大学毕业后，河原启一郎进入看护学校学习 3 年，同时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构想。看护学校毕业后，他成了一名护士，在手术室里拼命工作的时候，“内心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是，环球旅行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最终，他辞去工作，在 2011 年年底踏上旅途。
但是，柬埔寨的经历造成了他与其他穷游者不同的地方：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在哪里，只要人们需要帮助，一定全力以赴。
“世界是我的教科书”
关于旅行，河原启一郎有两个观点，其一是“旅行是通过 5% 的金钱、5% 的努力和 90% 的好人的帮助来完成的”，他把这句话放在了微博的个人简介上；另一个是“我帮助人人，人人帮助我”。
在大城市旅行时，旅行者可以通过“沙发客”或者“好客俱乐部”这样的网站事先找到免费住宿，但这仅限于使用者能以英语交流的大城市。但是对河原启一郎这样的旅行者来说，他得穿越偏僻的村落。在那样的地方，他如何得到免费食宿呢？“首先，我必须让主人知道，我信任他。”比如，当到达一个村庄，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时，主人也许欢迎他，但并不是 100% 地相信。那么，河原启一郎就会把行李留在他们面前，包括昂贵的东西，比如相机、护照、信用卡，然后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说着就走了。“他们会想，‘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但是过了一会就会明白，‘他这是在信任我们，所以才会这么做。’”几个小时后，他回到主人家中，面露笑容，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回来啦。”他们就会放松地笑着：“欢迎回来！”然后给他一把钥匙：“我们明天一大早要出去工作，你就安心待着吧，好好休息。”
有 10 个孩子的月亮傅，妻子去世，他和孩子们没有户口和耕地。月亮傅的女儿
带着两个小弟弟，不能去上学。没有户口，孩子们只能读到小学。
又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到一个农民家门口。当他们看到河原启一郎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超级庞大的行李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主人：“你从哪里骑自行车来？日本？天哪！你今晚住在哪里？”
河原启一郎：“啊，我在外面搭个帐篷吧（其实，我内心早就期待他这么问了）。”
主人：“哎呦，外面这么多蚊子。你会感冒的。外面很危险。待在我家吧。”
河原启一郎：“不不不，你真好，但是我感觉不太好……（但是在我心里早就说 Yes 了）。”
那么，又怎么得到免费的食物呢？
河原启一郎：“请问附近有商店吗？有超市吗？”
主人：“干吗？”
河原启一郎：“我去买个方便面当晚饭。”
主人：“什么？我叫我妻子煮一顿本地菜，不用担心。”
河原启一郎：“不不不！你太好了，我感觉不太好……谢谢你。”
举完了这两个例子后，河原启一郎补充道：“得到了他们的帮助以后，我会尽力感谢对方，比如帮他们一起干农活，修车，做个健康检查。只要看到他们有任何需求，我都会帮助。但是我们之间没有金钱关系，这是得到与施与的关系，互相帮助的关系。如果我付钱，那就是一桩生意，这种美好的关系从来就不会发生。”
2011 年之前在日本生活时，河原启一郎就是这样身体力行、招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的。“我为 250 位朋友提供过住宿，为他们做一日三餐，去上班时做好餐盒留在桌上，附上留言，休假时骑摩托车带他们外出兜风。我从没收过钱。”
而在中国旅行期间，每个人都问他旅行花了多少钱。他认为，钱不是首要的事情，人才是。如果你真的要做什么事情，首先不要想着钱。
长途骑行应尽量轻装上阵，但河原启一郎依然带着打印机，以便随时把照片打印出来
送给当地人。图为他在云南省怒江福贡县为山中孩子们拍摄的照片。
在路上，河原启一郎的行李重达 160 公斤（包括他自己在内）。这里面有吉他，他弹奏吉他给敬老院的老人、山区小学的孩子们听。他随身携带投影仪，为所到之处的人们播放电影。他的父亲曾告诉他，很久以前，在日本有在自行车上载着书本的连环画小店，会讲故事的大叔经常到公园给孩子和村里人讲故事，那是没有影院和电视时代的娱乐。河原启一郎想，他也能在旅途上做点什么。于是，每天的志愿者工作结束后，他拿出投影仪，给志愿者和村民播放卓别林的电影，或者《马达加斯加》这样的动画电影。即使语言不通，也能看到笑破肚皮的有趣电影。“移动大剧院”一路深受好评。
此外，他还一路随身携带照片打印机。每到一处，他就请求当地人，“请让我为你们照一张全家福吧”，然后立即打印出照片送给对方。“一张全家福记录了孩子此刻的成长，以及转瞬即逝的时光。没想到的是，大家最惊讶的是，这张照片是免费送给他们的。”在爬山时给他增加了许多负担的沉重打印机，却能给大家带来笑颜，便觉得自己的辛苦是值得的。
除了投影仪、照片打印机、吉他，他还携带药物，帮助有需要的人们。他曾在上海街头救助一个晕倒在地的女子，也曾在汝州街头为遭遇车祸的一名司机提供紧急救助。对提供免费住宿的人们，他必定亲手制作日本食物，有时是意大利食物，有时是中国食物，回馈主人。
他在青海骑单车，老乡让他住在家里。他在微博上记载道：“在路上能学到所有我们所需的生活技能。老乡家自己做的馍馍和奶茶让全身暖洋洋的。之前不知道，原来他们做饭烧火的燃料是牛粪和羊粪，物美价廉。我也尝试着用这些生火。世界就是我的教科书，人人都是我的老师。”
有时，有人问河原启一郎：“我该怎么帮助别人？去云南找穷人吗？”
“我不敢相信人们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河原启一郎说，“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人。需要帮助的人遍布你的周围，人们却视而不见。但是，无论如何，人总是向善的，总是在帮助别人，甚至是下意识的。”
对河原启一郎来说，去敬老院、孤儿院、医院帮助别人都是志愿者行为，但是，他认为“志愿者”首先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开始，在日常生活中为身边人设身处地考虑，在日常生活中尽力帮助到身边人。无论是在街上，在教室里，在家中，想想别人需要什么？他在找什么？为什么她哭了……
在过去一年中，河原启一郎除了参与了云南彝良地区的救灾，还探访了云南省福贡县上帕镇木古甲村 23 户共 219 名没有户口的村民。他们是从缅甸回返的人员，没有身份，没有耕地，没有粮食，依靠同村人的一点点救济极为艰苦地活着。没有户口，孩子们读到小学就没有办法继续读书。像这类没有户口的人共计 10 万。河原启一郎和朋友们共援助了 6 个村，并用卡车把救援物资运送到更远的村子里去。
河原启一郎在云南省福贡县上帕镇木古甲村与当地人一起生活，跟他们学习傈傈族语言。
在微博上，河原启一郎记载了一个非常动人也令人心酸的故事：在木古甲村迷路时，村里一个叫月亮傅的村民邀请他到家里“喝杯茶再走”，还招待他晚饭。月亮傅的妻子今年去世了，留下 10 个孩子。全村人都是基督徒，即使他们得到食物上的支援，生活还是十分困难。尽管这样，月亮傅还是用珍贵的土豆做晚饭给他。事后河原启一郎一个人悄悄地哭了。第 2 天，他买了一袋蔬菜送去。“我一生都忘不了那土豆的味道。”
今年 5 月，在广西旅行时，河原启一郎见到一个小学的孩子们只能到急流中洗澡，十分危险，于是在微博上发起“爱心冲凉房”捐款活动。发出微博短短一个半小时内，一位深圳女士和一位乌鲁木齐男士就已经合计捐款 8310 元，达到工程所需资金。在众人的努力下，“爱心冲凉房”顺利问世。诸如此类的志愿者工作还有很多。“我可以给你一千个例子。这就是我每天的日常生活。”
接受完《外滩画报》的采访后，河原启一郎回到日本，照顾不小心骨折的母亲。回到日本的河原启一郎也没有停 下工作 ,他正在建立一个微信群 ,打算 在上海 、北京 、广州 、西安 、青岛等大城 市募集衣物给其他地方的村民们。邮费由他和朋友们支付。 一个严峻的寒冬即将来临。
在云南怒江向村民发放救援物资。
B＝《外滩画报》 K＝河原启一郎
B：过去 3 年在中国期间，你花了多少钱？花在什么地方？
K：从医院辞职前，我存了足够的钱骑车去欧洲。2011 年 3 月 11 日日本地震后，我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在做志愿者的成本上了。在中国旅行期间，我也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做志愿者的成本上。我不在乎花了多少钱，如果有一天花光了所有的钱，我就会再回去打工存钱。对我来说，忽视需要帮助的人是最糟糕的事情。但是，如果精确地计算一共花了多少钱，我可以告诉你，可能比一个人的月薪还要少。我帮助人人，人人帮助我，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具体而言，我不坐飞机，不坐火车，我骑自行车，交通费用为零。我从不住旅馆，90% 住在好心人或者朋友的家里，或者搭帐篷（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比如沙漠或者山里），所以住宿费用为零。人们给我食物，我从不吃昂贵的餐厅，需要买食物时，我就来一盘蛋炒饭或者一碗牛肉面，平均 3 到 7 元人民币，有时我自己做些东西吃。我总是说，人们总是想着钱，而不是人，这其实有点奇怪。
吃一碗 2 元钱的拉面，或者是一碗 200 元的，到了明天，都是同样的便便；住一晚 50 元的旅馆，或者是 500 元的酒店，睁开眼睛还是明天。那么，就住 50 元的旅店，剩下 450 元就可以帮助别人；同理，吃一碗 2 元的拉面，剩下的 198 元就可以让别人也填饱肚子了。
B：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K：基本而言，我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我不根据日程表行事，所以时间非常灵活，可以容易地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计划在遥远的未来，选择一个我喜欢的贫穷国度，办一个孤儿院、学校、医院、餐厅、旅行机构、旅馆。孤儿们长大后，他们需要工作谋生，我们志愿者可以教他们知识和英语，然后他们还可以教给下一代。他们可以继续运营这些机构，届时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只提供监督和支持。然后，我就再开展下一个计划。
B：请谈谈特蕾莎修女对你的影响。
K：她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人。我曾在她开设的孟加拉达卡孤儿院做过志愿者。特蕾莎修女的精神对我的理念着强有力的影响，我曾用中文抄录她的格言送给中国朋友。比如“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的、没有逻辑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不管怎样，你要原谅他们。”“即使你是诚实的和率直的，人们可能还是会欺骗你。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诚实和率直。”“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往往明天就会忘记。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即使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了这个世界，也许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不管怎样，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
来源 外滩画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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